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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二  树文

浮邱子曰:东方有一士焉,爬罗稗野之书,泛滥耳目之用,于记问也博矣,于为文也,堆陈袭故而不可以理矣。南方有一士焉,揣摩当世之尚,搴摘词赋之华,于藻采也艳矣,于为文也,柔筋缓肉而不可以植矣。西方有一士焉,游神方体之外,恣为鬼蜮之谈,于思也极窅冥之致矣,于为文也,捣其偏、封其愚而不可以训矣。北方有一士焉,劳形案牍之中,笔其猥琐之事,于誉也擅赡给之能矣,于为文也,摭其陋、蹈其浅而不可以广矣。中央有一士焉,傅会儒先之指,貌为有得之言,于涂轨也似矣,于为文也,胶于心而亡能茹吐之,棘于手而亡能阖辟之矣。

於乎!堆陈袭故而不可以理者,文而丑者也。柔筋缓肉而不可以植者,文而淫者也。捣其偏、封其愚而不可以训者,文而妖者也。摭其陋、蹈其浅而不可以广者,文而市者也。胶于心而亡能茹吐之,棘于手而亡能阖辟之者,文而块者也。文而丑者,视其文,知其人之反是独立也;文而淫者,视其文,知其人之阿世取容也;文而妖者,视其文,知其人之畔道伤教也;文而市者,视其文,知其人之亟功近名也;文而块者,视其文,知其人之形闭中距也。

是故玉卮无当,不可以为宝;虫叶似字,不可以为文。於乎!文之艰也如此乎!虽然,举众多之文而糠秕之也者,则必出其名世之文以模楷之也乎!曰:所谓名世之文,必天地阴阳以为端,亿兆民物以为委,千圣以为脉,百世以为质,仁义以为经纬,忠孝以为表里,喜怒爱恶以为中和,因革损益以为变化。天地阴阳以为端,故仰观俯察,烛其几也。亿兆民物以为委,故左提右挈,结其情也。千圣以为脉,故旁搜远绍,悟其大也。百世以为质,故良法美意订其永也。仁义以为经纬,故不出户庭,熟其故也。忠孝以为表里,故不凿天性,徵其备也。喜怒爱恶以为中和,故正义直指,见其心也。因革损益以为变化,故错仪画制,合其则也。仰观俯察烛其几,于是乎有蚤计之言。左提右挈结其情,于是乎有壹体之言。旁搜远绍悟其大,于是乎有不狎尘俗之言。良法美意订其永,于是乎有不迁运会之言。不出户庭熟其故,于是乎有剖析毫厘之言。不凿天性徵其备,于是乎有披沥血诚之言。正义直指见其心,于是乎有忼慨滂濞之言。错仪画制合其则,于是乎有疏解调通之言。蚤计之言,振聋聩也;壹体之言,塞旁辟也;不狎尘俗之言,章轨物也;不迁运会之言,利后嗣也;剖析豪厘之言,摈群欺也;披沥血诚之言,格君非也;忼慨滂濞之言,信道气也;疏解调通之言,济时艰也。能振聋聩也者,我知其为龟鉴之文;能塞旁辟也者,我知其为准绳之文;能章轨物也者,我知其为金玉之文;能利后嗣也者,我知其为俎豆之文;能摈群欺也者,我知其为风霜之文;能格君非也者,我知其为宫商之文;能信道气也者,我知其为河岳之文;能济时艰也者,我知其为縠帛之文。龟鉴之文,皓皓乎其白也;准绳之文,慺慺乎其备且详也;金玉之文,眑眑乎其式好也;俎豆之文,翊翊乎其使人敬也;风霜之文,凛凛乎其不可以干也;宫商之文,恳恳乎其善入而诉诉乎其不可穷也;河岳之文,泱泱乎、矗矗乎其与世无极也;縠帛之文,油油乎其适于用也。

是故不矜记问而括,不摛藻采而工,不造窅冥而中,不夸赡给而足,不构形似而明。东方之士失其博,南方之士失其艳,西方之士失其怪,北方之士失其琐,中央之士失其腐。俄而东方之士又与为谣诼焉,南方之士又与为莽卤焉,西方之士又与为纬繣焉,北方之士又与为侮嫚焉,中央之士又与为诋诃焉。然而无以损于其文之毫发焉。俄而东方之士悔其谣诼,又与为揄扬焉;南方之士悔其莽卤,又与为忉怛焉;西方之士悔其纬繣,又与为夷怿焉;北方之士悔其侮嫚,又与为孙让焉;中央之士悔其诋诃,又与为标榜焉。然而无以加于其文之品目焉。无以损者,匪尔之焰不锐也,有固且呵护之,固且发明之者也。无以加者,匪尔之礼不勤也,有固且根柢之,固且从容之者也。其根柢之也,以格物穷理;其从容之也,以存心养性;其呵护之也,以天神地祗;其发明之也,以后之圣者贤者。此名世之文,所以可久、可大,而孰能加之、损之乎?

是故云霾一重一掩,明月不以介意;市廛一虚一盈,连城不以更价。於乎!名世之文无与俪也如此乎!虽然,于今之人无与俪也者,则必于古之人有与处也乎!曰:“古之人,古之人!”乃所愿则学周公、孔子之学,志周公、孔子之志,以文周公、孔子之文也。周公之文,何文也?讽《邠风》,则其文劳以思;讽《无逸》,则其文俨以恪;讽《周官》,则其文典以硕;讽《尔雅》,则其文泽以娴。孔子之文,何文也?讽《系辞》,则其文奥以坚;讽《论语》,则其文秩以易;讽《孝经》,则其文挚以尽;讽《春秋》,则其文肃以断。孔子已降,讽《大学》之文,则曾子析其次第;讽《中庸》之文,则子思淑其心法;讽七篇之文,则孟子鬯其本宗。

孟子已降,则讽荀卿氏之文,有见于理,无见于性。则讽董仲舒氏之文,有见于数,无见于理。则讽杨雄氏之文,有见于奇,无见于庸。则讽王通氏之文,有见于粗,无见于精。则讽韩愈氏之文,有见于表,无见于里。虽然,荀卿氏、董仲舒氏、杨雄氏、王通氏、韩愈氏,修其道而弗完者也,举其说而弗备者也。有责焉,无罪焉。尔乃讽贾谊氏之文,优于救时,劣于俟命;讽刘向氏之文,工于述古,拙于讨源;讽陆贽氏之文,详于举事,阙于阐道。虽然,贾谊氏、刘向氏、陆贽氏虽未至于庭也,亦不逾其垣也。有责焉,无罪焉。

尔乃讽管、商之文,褊而自用;讽申、韩之文,惨而自成;讽老、庄之文,纵而自喜;讽孙、吴之文,戗而自名;讽鬼谷之文,谲而不度;讽公孙龙之文,辩而不伦;讽墨、晏之文,俭而不情;讽骈、衍之文,诞而不实;讽淮南王之文,滥而不归;讽抱朴子之文,华而不根。之文也,之人也,于周公、孔子之藩,若枘凿之不相入,水火之不为容也。非徒责焉,又加罪焉。尔乃讽班、马、陈、范之文,史而杂;讽邹、枚、潘、左之文,赋而缛;讽曹、刘、鲍、谢之文,激而谲;讽徐、庾、卢、王之文,丽而荒。之文也,之人也,于周公、孔子之窔,若矇瞍之无知,而嚚喑之无言也。非徒责焉,又加罪焉。

虽然,薋菉塞林矣,不可谓世无兰槐;啙窳聚群矣,不可谓世无贤杰。是故文之为运,昌于周公、孔子,火于秦,枝于汉、魏、隋、唐之间,而复于宋。尔乃讽周濂溪之文,醇而雅;讽张横渠之文,简而该;讽二程氏之文,絜而精;讽朱紫阳之文,大而正。之人也,之文也,此周公、孔子所由以不榛塞,而有志量之士所急起直追以雁行之者也。我希尧、舜、禹、汤,则以周公、孔子为津梁;我希周公、孔子,则以周、程、张、朱为津梁。而或好尚之溺,则意中别出一程、朱,而非本来之程、朱;雌黄之亟,则谓程、朱不可为学,而戒其徒毋得复言程、朱。华闻诡辨,巧思丑诋,掩程、朱而自眩其能;乘天作焰,丧心病狂,畔程、朱而不悔其非:君子不取也。

虽然,阴阳寒燠不一气而岁功济,方圆锐椭不一名而器用钧,是故学不必与周、程、张、朱两其涂,文不必为剿说、为雷同,材不必使荀、董、扬、王、韩尽出己下,文不必不补葺其所不能。於乎!数不穷则理不转,变不极则智不生,中不愤则采不发,外不陵则界不争。天虽无梯,毋废于登;圣虽无涯,毋倦于从。思之,思之,鬼神通之;鼓之,舞之,雷霆驱之。人皆可为,枉用孙之;瞻之在前,忽焉后之。片念悁结,终身以之;千变万抮,慎勿舍之!蟠然而为本根,坟然而为华萼,渊然而为道德,霅然而为文章。其积之久远而储与扈冶者,可尽而不可尽;其钩之幽深而发皇扬诩者,不可量而可量。其可尽而不可尽也,以其亟于诸子百家之言之所不能到也,矧乃其为浅见寡闻之人也?其不可量而可量也,以其为愚夫愚妇之所与知与行而无不可也,矧乃其为亲戚、君臣、上下之人也?

是故其篇九十有一,其言二十万有奇。其指务在剖析天人王霸,发抒体用本末,原于经训,证于史策,切于家国、天下,施于无穷。其心务在琢磨主术臣道,护持国势民风。我之所有,以公于世,而毋敢吝。世之所无,以鞭策于我,而毋敢漠然。

於乎!此所谓学周公、孔子之学,志周公、孔子之志,以文周公、孔子之文者,然邪?否邪?虽然,周公、孔子则钧圣矣。周公佐王业,开太平;孔子所如不合。乃其遇不异乎?则尝总上下古今圣人贤人之遇而衡之:周公以前之圣人贤人,大底圣贤而得行其道者乎?是不以周公终乎?周公以后之圣人贤人,大底圣贤而不得行其道者乎?是不以孔子始乎?是无乃造物者遇周公无损于厚,而遇孔子渐趣于薄乎?曰:圣人、贤人之得行其道与不得行其道,造物者之厚遇圣人、贤人与其薄遇圣人、贤人,姑置勿论尔。

千岁之松,菟丝萦其上,茯苓聚其下。雨露之,不加润;霜霰之,不从皴:其所酝藉者然也。羽虫三百六十之长曰凤皇,戴仁、缨义、负礼、向智、蹈信,天枢得则来仪于廷,人事戾则潜居九夷,其所别白者然也。华駠万里,去不息焉。鹪鹩巢林,达者托焉。内斯泰矣,外亡觖焉;肥固充矣,瘠岂捐焉?

夫其君臣容与,言计听从,翔如云龙,欢若鱼水,于是乎君子辅陈教敕,指挥万有,写其寸心之赤,措于三代之隆,则天下以其文为周公之文焉;当吾世能用之,后之圣者、贤者修明而利济之可也。若其上下枝梧、事愿胶折,青蝇营营于其前,蜂虿骋毒于其后,于是乎君子宅心悲悯,扣音淑湫,庶为空言之垂,用补乾坤之陋,则天下以其文为孔子之文焉;当吾世无能用之,后之圣者、贤者讲明而时措之可也。

於乎!不用而靦颜以奸之者,曲也。可用而韬晦之恐不及者,隘也。高吾说以为众不彻于听者,执也。轻吾代以为无能左右进止我者,骄也。匪其时而郁怒者,躁也。有其具而反愧涩、以为不如庸人者,该也。守先待后,而迁于内、桡于外,不克终其业以永其誉者,懈也。易名实以避愆尤者,弱也。处闒冗之中,而无敢谓周公、孔子可为者,忨也。名为学周公、孔子而无真意者,狂也。灼见周公、孔子可为,及又计校浮世得失少多之数者,杂也。是故君子惟其文而已矣。河之广矣,君子溯于昆仑之源;岱之崇矣,君子考于东方之始。於乎!周公、孔子而既殁矣,文其在兹乎?其不在兹乎?